《天涯》2024年第1期|春樹:暗夜回聲
頭疼,且沒有半點要停下來的跡象。她在剁餡,晚上準備煎餡餅。她一邊剁一邊想起住在北京時的鄰居,樓上的那個大媽有回說,我們家喜歡吃餡兒?,F在她倒跟這大媽一樣,喜歡吃餡兒。剁了一半,頭疼讓她扔下了刀,轉身離開了廚房。在客廳坐了片刻,她還是回到了廚房。還是餓,總得把餡剁完,把這餡餅包上。
孩子睡后,吳楠依然躺著,拿手機胡亂翻著幾個社交APP,突然感到一陣厭倦。她一度很沉迷于看星座,從日運、周運、年運,后來發展到了八字。每天她都要看一遍“今日星運”,再從微博的“發現”里隨機看一些與星座、紫微斗數、八字相關的內容,好像不這么做就不安心。她從這些文字里得到了力量和啟發。說力量與啟發可能有點大了,那就用“安慰”來形容吧。她一度信了這世上確實有命運這一回事,信了自己這幾年就是特別倒霉,做什么什么不成,還總遇小人。這都是命??!也不是沒試著反抗,但總是被命運打回來,甚至越反抗打擊的力度越大??吹竭@個星座運程說那幾年她們星座的人就是受控于人際關系和不可知的敵人,她欣慰了。一個人歸根結底是肉體凡胎,怎么能跟命運這種看不見摸不著卻實實在在存在著的東西抗爭?總之,不管命運是否真的存在,反正她感覺到了。哪怕是事后才總結出來,也比一直蒙在鼓里強。不但星座運程這么說,八字也顯示她是離婚命。這不是天注定是什么?她淡定了。離婚不可怕,用她現在的思維來講,不離婚才可怕??膳碌氖沁@一切都是注定的。那人的主觀能動性呢?這些問題呢,網上也有解答。一看她就不是唯一一個在想這些事的??梢娙诉^了三十,遇到坎的幾率不小。若不遇到點啥,誰整天算命啊。
微博淪落了,沒什么人再發原創內容或觀點,老ID們紛紛消失了,有幾個還堅持著用微博發自己生活的,平時也沒什么人點贊,更沒人留言。倒是有兩個以前喜歡搖滾樂時認識的人,現在搖身一變成了網紅,經常發些在五星級酒店喝下午茶的照片?;蛟S,混得好的人不會經常發微博和朋友圈,他們也會出現在這些媒體上,只不過并非他們親自發,而是主辦方發布后他們再轉一下而已。
她看到郵箱里有一封陌生的郵件,打開后,只有一句話:好孩子楠楠,你punk嗎?
是個陌生的郵箱,她不認識。
“好孩子楠楠”是她當年的網名之一,那時候她總去幾個跟搖滾樂和地下文化相關的論壇,在里面用這個ID發了不少帖子,也回過不少人的帖?,F在這些論壇幾乎都倒閉或打不開了,或許還有一些殘存的信息還留在網上,發現它的人也肯定是喜歡搖滾樂的人罷。
她沒回,不知道該怎么回。牛奶沒了,得去買。昨晚她就沒去,懶得動,因為脖子疼而導致的頭疼,讓她不想出門。也可能是因為一整天都待在家,沒活動的緣故。她打起精神,去買牛奶。外面陽光燦爛?,F在是上午九點三十五分。她本能地向右拐,這條街安靜一點。她實在是不喜歡她家左邊的大街,太嘈雜、太鬧騰,路邊總有等車的人,總有坐著喝廉價咖啡和吃快餐的人,雖然左邊大街上的那家超市屬于她喜歡的連鎖超市,但一大早去那里,還是沒什么足夠的理由。右邊這一家距離左邊的也差不多,就是超市小了一點,位于一條安靜的街上,周邊是幾個中產居民區。右邊在蓋樓,從去年就開始蓋上了,到現在還只蓋到兩層樓,她寧愿忍受機器的噪音,也不愿意看到表情悲哀的路人。
一路上她還想著這句話:嗨,punk,怎么可能呢?她有一千個行為都不符合punk,話說這么多年了還有人問她這樣的問題,實在是早期在網上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那時候,她染著一頭紅發,這在當年是相當引人注目、憤世嫉俗的。話說回來,現在染什么顏色的頭發都不少見,但還有誰還是反抗主流生活的punk呢?
超市門口依然窩著一個乞丐,身上裹著條破被,地上放著幾個勾編出來的小玩偶,跟昨天下午的那個老頭不是同一個人。上次從超市出來,她給了他一歐元。她剛打算直接進超市,就聽到這個年輕的乞丐說“Hello”,她也只好回了他一句,并立刻在臉上綻開一個笑容。當一個人沒錢的時候,也就只能用笑容讓人開心了。能回饋別人的,也只能是自己的一點兒快樂了。
她買了兩瓶牛奶、一個可頌、一串西紅柿、一包生菜、一盒雞蛋,雞蛋最貴的比最便宜的要貴兩歐元,她猶豫了一會兒,選了中等價位的。物價瘋漲,每次買菜都要小心翼翼?;丶液?,她又想起了那封沒頭沒尾的郵件,她搖搖頭,開始煮咖啡。一會兒還要給那個藝術品公司寫兩篇公眾號,這是她為了生計接下來的小活兒。
柏林施普雷河上的尼古拉廣場(Nikolaiviertel)和亞歷山大廣場(Alexanderplatz)。攝影:S. Widua
另一個熟悉的ID給她發來站內短信,說路過柏林,想找個時間見一面。忘了是通過誰認識的了,前一陣她似乎過得不太好,分手了,又搬了家,好像是在倫敦。她們坐著喝咖啡,女孩看起來懵懵的,仿佛兩人隔著層玻璃罩。這種感覺她很熟悉,這不就是前幾年的自己嘛。這是受了生活的毒打,還沒從變故中緩過來呢??赡苁菫榱苏以掝},網友開口道,你還記得李靜宜吧?她說還給你算過一回命。吳楠從記憶里努力搜索這個名字,卻一無所獲。她只記得算過兩回命,一次是在國內,另一次是在國外。國內是算了八字,上了柱香,國外算的是進口的塔羅牌。給她算塔羅牌的也是網上認識的,當時在美國的留學生,當時算出結果的時候對她驚嘆道,天吶,你周圍的一切都是倒立的,只有象征你自己的是正面的。身邊沒有人支持你,甚至都是反對的聲音,只有你的意志是堅定的,你是一個人在對抗整個世界。果不其然,結果并不樂觀,甚至可以說是很不利。也只有她的信念從來沒變。她不想回憶當初的困境,只聽著網友說,我挺佩服你的,一個人在國外帶著孩子。是啊,很孤獨……她嘆道,不過也習慣了。靈光一閃,她想起那個算塔羅牌的女生了,原來她記得的是對方的網名。給我算塔羅牌的那個女孩當初在美國,她后來回國了。對,我說的就是她!女孩驚嘆起來。哦,不會吧?那你們當初是怎么認識的?她被世界之小又震驚了一回。網友說她跟這女孩的前女友認識,她說,對,我們還一起在柏林電影節看過電影。當時,真開心,是《風中有朵雨做的云》,我們都看哭了呢。
外面出了太陽,柏林的春天總是這樣,大部分時候陰云密布,偶爾才會有一點陽光。而這點陽光,可能過幾分鐘也就沒有了。她扭過頭看窗外,一個留著雞冠頭的背影,正在穿越馬路。她有點看呆了,這里怎么會有punk打扮的人?這個區比較中產階級,平時多見的也是中產階級的市民。她正想著,網友突然感嘆道:“看到那個發型了嗎?”“看到了?!彼氏孪胝f的話,其實也沒什么想說的。她現在話說得比之前少了。自從“緩過來”后,就覺得無話可說。當初哪來的那么多話,一遍遍發在朋友圈,每個禮拜都求著朋友跟她打語音電話,可真是難為了那些朋友。
搬家的半年后,她迷上了買二手家具。自從在那個叫“小廣告”的APP上買了二十歐元的一盞水晶燈和一把勃艮第色椅子后,這種熱情就像烈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水晶燈的主人住的小區離她家五公里之外,她用翻譯軟件翻譯的德語與之溝通,約好某個下午去取。坐城鐵轉了一趟公共汽車,走了十分鐘,才來到那個從未來過的街區。這里一看就是后來建的,高聳的毫無特色的樓房,圓丘狀的草坪,屬于曾經的東柏林,某些低收入人群的住宅。在等公車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下雨,她和另外幾個等車的乘客一樣沒帶傘。雨順著她的羽絨服往下淌,谷歌地圖在這小區幾乎失效,她繞了兩圈有點一籌莫展。這時她看見兩個十來歲的土耳其裔的小男孩路過,她趕緊叫住他們,拿出手機上的地址給其中一個看,小男孩對同伴說了句什么,就帶著她走到一幢樓前,果然,是這幢樓。她跟送快遞的以及一個老太太一起坐上電梯,在十幾層停下,她又仔細看了一下賣家的名字,對比著樓道里每家門上印著的名字。是個老太太來開的門,見到她很高興的樣子,水晶燈就放在地板上,老太太讓她檢查一下,完好無損,水滴形的玻璃在燈光下閃閃發光,簡直就像她原來住的地方那架水晶燈的迷你版。她從錢包里拿出二十歐元遞給老太太,老太太感激地說謝謝,顫巍巍地轉身從書架底層找了幾張報紙。書架上塞滿了書,有些零亂,旁邊還放著一個小書桌,上面是一盞小臺燈。她蹲下身子,用報紙小心地裹好水晶燈,放進隨身帶來的購物袋里。
那老太太是不是什么學者?還是作家?她家怎么會有這么多書?她一個人住在這里孤獨不孤獨?她想起以前在德語課上,老師說他們德國人對抗孤獨的方式是養狗。她回味著剛才經歷的一切,雨已經小了,淅淅瀝瀝,她捋了捋被打濕的劉海,又扶了扶肩上的購物袋。路過一家超市,她夢游般地走進去買了瓶牛奶,在冰柜區她發了會兒呆,意識到這里的物品與其他超市的其實并無區別。她想再買盒雞蛋,突然想起還要坐地鐵,身上的東西越少越好,這才停下來。
回家后她洗了個澡,跟黛西抱怨,以后再也不買二手的東西了。黛西曾開車陪她去買過一次二手小冰箱,那冰箱差點塞不進她車的后備箱,那天黛西跟她說,你為什么不上網買一個新的冰箱,這種小型冰箱新的也才一百歐?!靶V告”是陸潔推薦給她的,她還推薦了一個賣快要過期食品的APP,說常用這個能省不少錢。陸潔是上海人,黛西也是上海人,行事作風卻有著天差地別的不同。在買了幾次東西后,她放棄了這個APP,實在是太麻煩了,需要趕著時間去特定的超市取貨,她沒有那么多時間。其實她也跟陸潔抱怨過,剛開始陸潔不置可否,后來就說,楠小姐,你離婚的時候你那前夫連一把廚房菜刀都不給你,你又缺錢,我不給你推薦點這樣的東西,你該怎么活?
陸潔說得對。于是沒多久,她又開始了搜索和購買。購物的過程讓她入迷,有一次她在晚上七點按照約定來到離家并不太遠的地方,公共汽車開過國家圖書館和柏林愛樂大廳,開過金色勝利女神聳立在頂端的勝利紀念柱,在蒂加爾藤公園邊上那一站她下了車。四周靜謐,空氣潮濕,兩個慢跑的人經過她,讓她意識到自己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跑步了。馬路對面明顯是有錢人住的地方,只有一兩棟高一點兒的樓,風格有點像北京的外國專家公寓,其它幾棟是美國連排別墅樣式,它們的矮正說明了它們的昂貴?;蛟S這是大使館的家屬樓?還是國際高管的?繞過一片草地,即使在夜晚她也隱約感覺到這片草地長勢很好。門鈴響了一秒鐘后,就有人開了門。這次買的是兩個塑料儲存柜,是她常買的一個日本品牌。她發現,不同的人賣不同的東西,當然這是句廢話。是賣同樣的東西的人都有著類似的審美。這似乎也是句廢話。賣家說要搬家,搬到漢堡,提到離開,他明顯松了口氣。他既不老也不年輕,非常友善,而且英語很好。穿著一雙印著彩色圓點的襪子,地板是那種原色高級木地板,墻上掛著的波普裝飾畫沒來得及收納起來。
回來時她從窗口看到路邊建筑二樓的一家客廳里掛著一盞漂亮的燈,這是哥本哈根設計師的著名的“松果燈”,燈的造型就像一個大松果。整個客廳在這盞燈的映襯下,像一個樣板間。主人不在,但這盞燈毫無疑問地證實了他們的存在,(他?他們?)殷實、富有、現代,有一定品味且愿意花錢在彰顯口味上?;蛘哌@就是“歐洲夢”?這僅僅是一瞥而過的印象,夾雜著開始飄下的細雨,她不想讓腳下的細砂路磨壞了塑料輪,就一路抱著塑料盒走向公共汽車站。幸好有劉恒,他在她前面,抱著另一個塑料盒。
“小廣告”成了她的圣殿,經常在睡覺前,又困又不想睡的時候,躺著刷星座、八字和“小廣告”。有時候她感慨一些物件之難看,有時候也會被某些東西所吸引,她設想把它們放在家里的樣子,應該放在哪個位置,讓家里看起來和諧又統一??上鼈円刺?,沒辦法自己扛,要么就太貴。有時候看中了,實在是喜歡,就先點個贊保存起來,過幾天再看時,它們往往就被買走了。所以說好東西在任何人看來都是好東西。她發現自己被一些照片的整體氛圍所深深吸引,是那些照片上所顯示出來的整體的歲月靜好打動了她。它們是由光線、木地板、高房梁(這意味著是西柏林戰前修建的老房子,有幸躲過了盟軍轟炸)、墻上的畫作、其他的家具所共同營造出來的,有時候還要包括上窗外的樹。相比較起來,所賣的物品反倒是最無關緊要的了。黛西告訴她,她剛又訂了一套上次買的品牌的書架,今年它們又漲價了,現在還沒運過來,她肯定會請工人來安裝,自己是裝不了的。這種品牌的比較小眾,又貴,“小廣告”上幾乎沒有人出手,即使有,也不在柏林。但是居然有賣這品牌折扣碼的,她搖搖頭,真是什么人都有。
劉恒對家居裝飾明顯沒什么要求,她去過他的宿舍,不到十五平米,像所有的學生宿舍一樣沒有任何特色。為了招待她,劉恒給她下了一包方便面,用的是昨天自己做的骨頭湯,還特意給她留了兩塊牛肉。走的時候,她想起曾經去看望過的一個朋友,當年也在國外讀書,房間也是毫無特色,但是他的書桌前的墻壁上貼著他手寫的一句話:“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弊钟行┲赡?。朋友說,他就是靠著這句話堅持下來的,他不想再讀這個該死的破經濟學了,他想換個國家生活,說英語的國家,比如澳大利亞。
鮮衣怒馬當然只是在少年時。是他們的少年時。他們就連喜歡的書都是那時候文藝青年都喜歡的那一類。她沒跟劉恒聊過這些,劉恒是另一類,一天到晚高興,仿佛除了吃喝和學習,就沒有別的事了。他們跟劉恒在一起,大部分時間都在吃吃喝喝,要么就在外面玩。剛開始還是AA制,后來劉恒就要求主動結賬,跟劉恒認識以后,吳楠都吃胖了。劉恒的眼睛圓圓的,笑起來瞇成一條縫,總是一副笑的模樣,好像沒什么煩事。他的確沒有什么煩事,他只是作為交換生在柏林交換半年,很快就要回美國繼續讀書了。
黛西來做客的時候說,你家看上去不錯。她給了一個至高評價:這已經是你在能力范圍內能做到的最好的了。吳楠感到非常欣慰,于是就更投入了。一件件地把家具添置好,把破舊的出租屋打扮成她需要和喜歡的樣子,就像構造一個屬于自己的堡壘。家里是這么安全、這么舒適,至少比起窗外和樓下的大街,她的家就像一個避風港。
她想讓這個家變得更舒適,更自在,更像她理想中的居所。比如窗下應該放一張新沙發,這樣既利用了多余的空間,又顯得整個屋子活了起來。她在腦子里建構著新家,門口的鞋柜上面應該掛一幅畫,還有,如果能把陽臺變成花園就好了,放上幾株綠色的植物,再放一盆她喜歡的檸檬樹。她也只是想想,現在哪有錢買新沙發,就算“小廣告”上看到,也沒法把它搬回來。
劉恒覺得她家已經挺好的了,至于她一直說的缺這個缺那個,劉恒覺得這些都不重要?!澳慊颂鄷r間在這些日常生活上了?!眲⒑阏f這話的時候依然面帶笑容,嘴角上揚。他敏銳且有些尖刻地指出,你只是為了孩子在柏林生活,要為了他犧牲這么多嗎?
媽的,她想,中國的零零后年輕人到底是沒有什么負擔,再說他也沒有到“承擔生活”的年齡,更何況他是男的,一個中國的獨生子,家境又不錯,這樣的人當然沒什么煩惱,估計以后也遇不到什么挫折。
劉恒說他就不想要孩子,他要當最后一代。
他還說,你應該想想你的未來。你自己的理想呢?
理想?很久沒有想到這個詞了。平時她也很少想到“未來”這個詞。當一個人只能處理眼前的困境時,她是沒有任何余力想未來的。
不過劉恒的話還是給她造成了困擾,它這些話在她心里整整盤旋了三天,之后吳楠就去報了個德語班。
為了報名時的考試,她翻出之前的德語筆記,發現2015年11月她就已經學完了A1.2,12月孩子就出生了。中間她又學過A2.1,但沒有接著學A2.2,而且當時學的內容幾乎都忘光了。那時她課上得心不在焉,心思不定,總想著回國。離婚了,為了在德國生活下去,也為了能跟孩子的老師溝通,她不得不暫時讓自己妥協,再學一次。生活重新變得簡單而有規律,她八點鐘起床,煮一壺咖啡,吃一個面包,騎自行車去上課。如果孩子在,就七點鐘起床,先把孩子送到學校,再折回來煮咖啡,吃面包,然后去上課。她和前夫每個禮拜輪流帶孩子,這是她當時離婚時的權宜之計,帶不回國,前夫不同意,又無力單獨撫養,對雙方都是不利,怎么辦?其實這也是德國,據說也是歐洲很多國家的普遍操作,據他們說,這樣孩子跟父母都能見上,生活還能連上,基本不損失什么。當然,這是對孩子而言。對她而言,這意味著她離了婚也無法離開德國,生活水平還因為離婚而一落千丈,唯一的好處,就是再也不用想著“離婚”了。自由,太昂貴了。于是為了這自由,她不得不付出業余時間來干點小活,但這不是長久之計,還是得學德語。學校就是她當年第一次上德語課的地方,甚至就連孩子的小學都在那棟樓里,要么說,這就叫“緣份”。既然跟德國的孽緣還沒完,她也只好隨緣了。
時間緊張了起來,這一緊張,根本就沒有時間和精力,舟車勞頓地滿柏林跑只為了買一個小物件。太累了,學德語簡直比干什么事都累,每天上完課,她連飯都不想做,更別提出門了。這,就是為了“自由”付出的代價啊。她再也沒時間去買二手家具了。
把孩子哄睡后,她躺在床上,習慣性地點開手機里的星座運勢看,從周運到日運,她看著看著開始走神了,那些字開始飛舞,看了半天,她還是沒看懂它們說的意思,她突然覺得沒意思了。沒意思了,干脆聽首歌吧,就像以前的夜晚,整個青春期和搬到柏林以前的那些夜晚一樣,聽歌吧。那時候每個夜晚都流淌著音樂,她的生命從來沒有像此時一樣枯燥和乏味。她起身去拿耳機,耳機里的電量充足,足夠她聽一晚上的歌,但她已經累了,只聽了兩首就睡著了。
周六下午,大家說了聚聚,一起吃頓飯,選在一家上海特色的餐廳。來了六個人,五女一男,占了滿滿一張長桌,都是經常見面的老朋友。劉恒沒來,他跟他們都不太熟。她來晚了,來的時候大家都已經開始喝上豆漿了。她擠進長桌里面的位置,靠窗,陸潔坐在主座,給她遞過來菜單。黛西與她隔著一個座位,兩人說話都很費勁。那天其實就是平常的一天,每隔上一兩個月大家都會找機會聚一下。只是吃著吃著,似乎跟從前不一樣了。吳楠不怎么說話了。她不開口,就只聽著別人說。她慢慢地吃著飯,菜當然挺好吃,但說話才是重點。以前她總是話最多的那位?,F在她心里變得越來越平靜,她沒有什么話好說,也不是有什么心思,就是心里像是放了塊石頭,穩穩的。尤其是當她聽到家長里短的話題時,甚至會在心里暗暗地想:如果能早點吃完回家就好了??墒遣徽f這些,又說什么呢?重要的還是把自己的小日子過下去。再說,大家都在海外漂泊,此時不說點家長里短何時說?她心里默默地替朋友們找著理由。說話當然也是需要理由的。她曾經有那么多話可說,有那么多話想說,就在她心里鼓鼓地涌動著,甚至經常為找不到人說話而苦惱,她那時有太多的苦需要傾訴,在她面臨離婚的那幾年。當她終于搬了出來,要面對的就是現實的問題,這讓她變得務實,也沒有那么多抽象的或羅曼蒂克的想法了。大家很快就注意到吳楠的變化,陸潔打趣她為什么不愛說話了,她說自己有點累。那當然了,朋友們都理解,沒有比學德語更累的了。
吃完飯,余興未了,時間還早,才三點半,大家說要接著喝咖啡。旁邊就有一家網紅咖啡館,賣中式點心的。吳楠想著,咖啡可以喝一杯,尤其是中式點心,她愛吃,最愛酥皮點心,老北京稻香村那種。到底是想家了,想北京了。三年多沒回了。在大家走路去咖啡館的路上,吳楠突然興致上來了,說了幾句俏皮話,倒把朋友們逗得又驚又喜,他們覺得以前的吳楠又回來了,又是正常的吳楠了。本來嘛,她本來就是個愛說愛笑的人,同時也愛哭,愛抱怨,這要是變得沉默穩重淡然了,還真叫人擔心的。
上德語課后,她唯獨經常見的朋友是黛西。下課后,她去找黛西,好久沒來,黛西家怎么這么大了?光那個開放式廚房加客廳,就比她家都要大了。還有那些廚具和桌椅,每一件都很貴,這些她之前就知道,卻是頭一次真正意識到。
黛西穿一條鮮紅色的緊身瑜珈褲,說上禮拜剛買的。平時她基本不會在家或者出門的時候穿運動服,對她這個在巴黎生活多年的人來說,運動服只能在運動的場合穿??墒撬罱α?,剛從健身房回來,既然見的是熟人,也就懶得換衣服了。黛西曾帶吳楠去過她的健身房,一起練過一堂空中瑜珈和一堂混合力量課,她之所以選擇這家健身房,正是看中了這里有不少有意思的課程,當然,這都包在年費里,不用額外交錢。吳楠剛退掉了她的健身卡,正在猶豫要不要報新的。吳楠最終也沒報這家,這當然是個理性的、明智的決定。健身房離吳楠家有點遠,價格比她之前的那家還要貴幾十歐。她又沒車。她知道,所有額外的開支都應該刪減,她就像一棵備受打擊和催殘的樹,要修枝剪葉,要積攢力量,要慢慢恢復生機。
黛西的手邊已經有一杯干白了,她給吳楠倒了一杯氣泡酒,體貼地告訴她:“這酒度數比較低,我知道你平時中午不喝酒?!?/p>
前幾年黛西有些為吳楠擔心,幸好吳楠在離婚后狀態越來越好。這兩次見面,黛西發現吳楠沉靜多了,這種靜不像是心如死灰,而是心里有了某種篤定。這幾年大家都有所變化,黛西對藝術的愛好淡了,她把畫廊關了以后讀了不少小說,她跟吳楠交流過幾次,吳楠建議她有時間可以寫寫日記,或者試著寫小說。這是個好主意。黛西要用英文寫,她做不到用中文寫自己的生活,哪怕是小說的形式。她從小就是個郁郁寡歡的孩子,由上海的祖父母撫養大,生活上養尊處優,但寄人籬下。每年她只有放假時才能見到父母,這導致成年后她與父母的關系一直很疏遠。一個人的童年可以如此深遠地影響到一個人的心理,哪怕是成長很久以后也會陷在其中而無法掙脫,這正是陸潔和吳楠所體會不到的。和在柏林沒有工作的別的女人寄情于吃喝和育娃不同,黛西難以從這種過日子的生活里得到滿足,她感到了空虛。這種“空”相對于生活的“滿”,是那么難以描述又難以令人理解。大部分人不都是這樣過的嗎?而造成空虛的罪魁禍首,是“時間”。時間過得太快了。有時候她感覺時間不是一秒一秒過去的,是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嗖地一下,時間就過去了。從復旦新聞系畢業到現在,一晃居然已經二十年了。她也曾任職于上海最大的報社,過過最光鮮的日子,在遭遇過一系列不愉快的職場經歷后,她決定出國讀書。之后就是結婚、生子、換國家。她與吳楠幾乎是同時搬到柏林的,直到搬到柏林的三年后,她們共同認識的一個年輕的藝術家帶吳楠去她的畫廊看展,她們才認識了。后來她實在沒有精力和時間讓那家畫廊撐下去,在來到柏林的第六年,她終于決定把它關了。吳楠替她感到可惜,但她很清楚,她沒辦法同時搞好畫廊和家庭。她每個禮拜開車一小時去看心理醫生,用法語跟心理醫生交流一小時,再開回來。當然最好是能說中文的,但她沒找到合適的。
后來她跟吳楠熟了,跟年輕藝術家的聯系倒沒那么多了。畫廊關了以后,她就不怎么接觸藝術圈的人了。她感到空虛,不知道自己還能做點什么。雖然她是正經新聞系畢業的,但一直更喜歡視覺藝術,比如攝影。她也曾拍過許多照片,但已經記不得有多久沒摸過相機了。
每次見過吳楠,黛西都會在自己的書房里坐一會兒,手頭放一杯紅酒,就這么坐著,除了喝酒,什么也不干。吳楠總是讓她想到日常生活之外的東西,那些她平時不愿想也不敢想的東西,比如“我到底在干什么?”以及“我為什么在這里?”吳楠的處境也令她悚然一驚,一個在柏林的中國單親母親的生活,是多么孤立無援和困倦不堪。
回家后吳楠就困了,她是真不能在中午喝酒。她給手機定上鬧鐘,睡了整整兩個小時。醒后第一眼就看到行李箱上堆著的零亂的衣服,是的,還缺一個衣柜。已經在這個新家住了快一年了,依然沒有一個衣柜。她想立刻打開“小廣告”搜索,又明白衣柜這么大的物件,她不可能一個人搬得動,何況,臥室太小了,一張床就占了大部分空間,衣柜相對來說太奢侈了。她頹然而止,該去接孩子了。一個問題回旋在她腦海中:我到底在干嗎?另一句話并不是它的答案,而是孤零零地單獨出現了:如果我一個人生活下去,可能永遠都沒辦法擁有黛西那樣的家具。她一下子就難受起來,好久沒涌出來的無助又翻騰而出。打住——打住,她告誡自己,往好里想——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必須的。咱這就叫求仁得仁,可啥時候能買上衣柜呢?她忍不住想起她在北京的衣柜。唉,我簡直是一塊金子埋在了土里。好日子我也過過,現在我就跟當年的曹雪芹也沒什么區別了。哎——打住。她并沒有讓自己在想象里過多沉溺,她還要去接孩子,明天還要上德語課?,F在的生活節奏已經容不得自己長時間的悲春傷秋了。
每天把孩子接回來以后,是她最安心的時光,這意味著夜晚即將降臨,而舊的一天終于要結束了。孩子看動畫片的時候,她玩手機,然后做飯。飯后不一會兒,就到了要帶孩子洗漱的時間了。他們會并肩坐在床上,她給他讀一段故事,聽完故事后,熄燈,睡覺。等孩子睡熟,她再起身回到書房,看看書或者刷一會兒電視劇,隨后她也困了。在睡前,她還會擦擦地,把廚房再收拾一下。正是因為有孩子在,這段光陰既充實,又很美好。她當然知道如果不出意外,這就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生活。她也知道,這就是她目前的日常生活。
她不再看星運了,她不再相信怪力亂神。
這世界上就沒啥東西能指引人的生活。也就是說,你干什么都行。
但是,要干什么呢?這才是需要思考的。
孩子睡了。她給自己倒了杯酒,前天買的鮮花正在綻放,樓下依然是熙熙攘攘、車水馬龍。這房子隔音不好,樓下的噪音近在耳邊。她身邊環繞著她精心挑選的家具,沒有煩心的人打擾,今天已經成功度過,這難道不是一種幸福?平靜是多么難得??!“沒有幸福,只有自由與平靜?!逼障=鸩皇钦f過嗎?年少時她不懂,現在她懂了。平靜就是內心自由的外顯形式。
但是激情呢?她打了個哆嗦。激情是另一種東西。像“未來”和“理想”這兩個詞一樣,曾經屬于她,她一度失去了它們?,F在她居然又想起來了??赡苓@些詞都需要在擁有一點閑暇的時候才能想到。又或者需要一個提醒她想到的人。不管怎么說,只要能再想起它們,她就已經覺得是個奇跡了。這簡直像重新擁有了一個奇跡。懷著重新擁有了一個奇跡的心態,她心滿意足地睡著了。
【春樹,作家,現居德國柏林。主要著作有《抬頭望見北斗星》《乳牙》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