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為戲劇輸血補鈣
話劇《生命冊》劇照(圖片由陜西人民藝術劇院提供)
邂逅“李佩甫的世界”
近年來,文學作品的戲劇改編已成為當下戲劇創作的“熱點”,國營院團、民營團隊都在做,很多一線編劇、導演、舞美都參與其中。我也被“卷入”其中,為陜西人民藝術劇院改編了作家李佩甫先生的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生命冊》。
改編優秀的長篇小說有如一場博弈。改編者面對著長篇巨制,幾十萬字的小說就如同一座大山、一片大海,能不能成功地把這些文字書寫轉換成戲劇演出,對改編者的能力是一個全面考驗,也是嚴峻的挑戰。
改編《生命冊》整整用了三年時間,是我創作生涯中耗時最長的一次。最初我反復研究小說,仔細揣摩小說的人物、情節,讓結構、細節爛熟于心,同時尋找將之改編成舞臺劇的各種可能性。我和導演、舞美等主創人員又去河南采風,深入了解當地的風土人情;和李佩甫先生傾談,了解其寫作動機、寫作背景、寫作中的種種想法……
陜西人藝為我打開了一扇門?!渡鼉浴窞槲掖蜷_了一個世界,我稱之為“李佩甫的世界”。我要走進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有一部分我比較陌生,即小說中展現的中原鄉村生活、鄉村人物部分。河南采風讓我收獲很大:一是有了“現場感”,置身“現場”能激活作家的想象和靈感,也會深化對原作的體驗;二是在當地發現了一些和小說中相近的人物,頭腦中的舞臺人物形象變得更具體;三是黃河對我的觸動很大——劇中主人公是從這片土地走出去的,很多人物在這片土地上生生死死;四是了解了當地的風土人情,對劇中有些場景心里“有數”了??傊娠L后再看小說,體會更深。
這個世界的另一部分我并不陌生。主人公和我是一代人。我也是從上世紀80年代走過來的,也上過大學,有過很多相似的經歷,很熟悉主人公和他周邊的城市人物。他們幾乎就是我和我的同學、朋友。我可以調動我大半生的生活積累和人生體驗,融入創作之中。
改編最大的難度是原著小說體量很大,而且結構很特殊,和我以往讀過的小說都不一樣,和李佩甫先生以前的作品也不一樣。這部小說采用了“樹狀結構”,樹的主干是主人公走出鄉村在多座城市漂泊闖蕩,經歷命運的大起大落。其間出現了很多人物:省部級領導、大學師生、電臺主持人、國營廠工人、股民、書商等。同時,小說還寫了一個有著三千多人的鄉村,從退伍軍人、上訪戶,到下放的知識分子、被村民歧視欺辱的女人等等,寫出了各樣男人女人各不相同卻十分精彩的人生故事。此外,小說對中國社會數十年間城市的歷史、鄉村的歷史以及不同的時代生活都有自己的表達,構成了很多“樹枝、樹葉”,合成了一棵巨大的樹。李佩甫的敘述方法極為自由靈活,文字十分自如地馳騁其中。
我的難點是怎么提煉取舍?怎么把小說戲劇化、舞臺化、劇場化?整個改編幾乎是從原作精彩的文字海洋中打撈出一部劇本的過程。
改編是戲劇的再創作
改編者眾多,各有各的改編策略和改編態度,但都不能照搬原作,都要有自己的選擇和創造。話劇《生命冊》的改編我盡最大可能忠實原作,在原作基礎上按戲劇自身的規律進行再創作。
我的“打法”是先深入到小說的人物和情節中去,體會作者表達的思想,體驗作者寄寓的情感,要有認同、有共情、有共振,也要有新的發現。改編不單純是技術性的轉換,而是兩個作家、兩個靈魂的對撞,兩個心靈的互相傾聽,人家“已表達”,你先是“被表達”、被刺痛、被感動,之后你要“再表達”?!霸俦磉_”就是再創作。
其次,吃透原作,保留住原作最有價值、最精華的部分。原作寫得最好的人物、最好的情節、最好的細節、最好的語言,特別是原作的魂與神、小說家的情懷、詩意哲思,你不能改丟了,否則對不起原作,觀眾也會失望,改編的目的便沒達到。
最后,盡最大努力進行戲劇化、舞臺化、劇場化。小說的美是戲劇取代不了的,戲劇的美也是小說無法取代的。在這場博弈中,戲劇不能敗給文學!一旦動筆,我們就要按戲劇規律干,既要借力打力,也要發力,揚戲劇之長、展戲劇之魅力。原作該舍的舍、該留的留,使改編者的氣場和小說家的氣場合二為一,這樣才能把小說的魅力和戲劇的魅力合而為一,讓觀眾得到戲劇與文學的雙重審美享受。
此外,在創作的技術、技巧上還要注意:
一、戲劇是人物在情境中行動的藝術,因此要從小說中提煉出最精彩的人物,建立人物的行動線、內心動作線。我先是梳理出打動我的那些人物,再進行提煉、梳理與建構,人物在我心中“活”起來了、行動起來了,劇本就開始浮現出來了。
二、劇本要過戲劇的“結構關”。只有人物及其行動線、內心線還不夠,我們還必須為眾多人物找到最合適的“結構”。戲劇不同于小說之處在于,其結構更具戲劇性、更有張力。小說《生命冊》采用的是“樹狀結構”,改編后我們仍保持了“樹的主干”——用丟的人生軌跡、心路歷程做全劇主線,同時也保留了小說中最豐滿生動的“枝干”——即老姑父、梁五方、蟲嫂、杜秋月等人的鄉村故事。戲的主干不能斷,支干也要生長起來,支干與支干間還要建立起結構性的關聯,進行有機互動,互相補充、互相深化。我們數易其稿,多次改動劇本結構,令布局漸趨合理。
三、選擇適宜的戲劇敘事樣式,建立舞臺演出形態——這是原小說沒法給予編劇的,我們必須以戲劇的思維去建立作品的演出形式與樣態。最終,我和導演選擇了敘述體與戲劇體結合、寫實與寫意結合、再現與表現結合的敘說樣式,該寫實處寫實,該表現處大膽表現,將多種表現手段熔于一爐。這并非刻意求奇求異,而是傳統寫實再現不足以表現我們想要表現的豐富的生命內容,只有尋找新形式、新的表現語匯,創新求變就成為必然,這也是戲劇發展的必然。
四、注重表演和舞臺綜合手段的運用,讓演出更具沖擊力、感染力,釋放出小說原有的文學魅力,也展現出戲劇獨有的魅力。
改編優秀文學作品考驗編劇,也考驗著導演、舞美及每位主創,需要大家都要有良好的文學修養,有對小說的理解、把握能力,還應有較深厚的生活積累,有人文情懷,有對社會、生活和人性的深層思考,更要有將文學轉化成戲劇的能力。我很幸運,宮曉東導演的文學能力、戲劇能力強大,生活積累豐厚,整個團隊合作多年十分默契。三年疫情期間,大家和我一起研讀小說,一起外出采風,一起研究劇本修改,直到排演。
話劇《生命冊》對演員更是一個考驗。原著小說中的人物都很豐富復雜,不單薄、不扁平,對表演的要求很高、挑戰很大,還有新的演出樣式,也需要演員主動適應。好演員會在戲中釋放光芒,我們想為他們的充分發揮提供一個好的舞臺。
改編把文學帶回了劇場、帶回了舞臺
當下戲劇看似熱鬧,其實仍處在困境中。原創類戲劇數量龐大,質量卻參差不齊。題材扎堆、人物蒼白、寫法雷同、主題淺白直露,同異化、同構化、套路化常見,好戲少,震撼人心、生命力長久的戲更少。功利浮躁之氣、公式化概念化創作之風揮之不去,戲劇缺文學之血,亦缺文學之鈣,優秀劇本的匱乏已成為制約戲劇發展的瓶頸。
優秀文學作品歷來是戲劇的重要創作資源,它們有三大優長:一、小說作者大多經過長期的生活積累和長期的創作準備,人物、情節、細節、語言都是從作家的生命體驗中得來,是用心用情用智慧和才華凝聚而成的。陳忠實寫《白鹿原》、李佩甫寫《生命冊》莫不如此。而我們很多編劇寫的戲并不是長期積累而成的,不少是按“節點”創作。二、這些小說都是按藝術規律寫的,著力寫人、表現人、探索人,有獨特的人物,有人性的、生活的豐富性和復雜性,而且作者對人、對人性、對生活有獨立和深刻的思考。作品的思想性藝術性很強,經得住觀眾和時間的檢驗。而我們的很多戲寫人、寫生活卻不深,甚至思想蒼白近乎缺席。三、小說家有鮮明獨特的個人風格,從形式樣式、敘事方法、結構方法到話語風格互不雷同。這也是戲劇缺少的。我們很多戲“千戲一面”缺少個性。
觀眾想看好戲,戲劇人想做好戲。戲劇是現場表演,用綜合手段呈現,比文字書寫更強烈,被改編的小說有社會影響,觀眾就更想進劇場看看戲劇是怎么呈現的。小說提供了堅實的文學基礎,戲劇制作方投入財力物力,精心組建優秀創作團隊,一度二度創作都很用心,質量有保證,自然會受到觀眾的歡迎。
改編優秀小說把文學帶回了劇場、帶回了舞臺,它在給戲劇輸血補鈣,注入新的活力、新的能量,也激活了演出市場、豐富了戲劇舞臺。我相信,優秀文學作品的改編會成為當下戲劇新的增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