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來自太平洋深處的迷人氣息
《水手》最早的章節寫于2016年,但我不好意思說這部長篇耗費了七年時間。這期間我斷斷續續寫一陣、歇一陣,因為工作和生活,也沒有大塊的時間,主要原因還是懶。中間我開過一個作品討論會,選了一些自己的中短篇供專家老師閱讀,其中包含了《深藍》和《安息日》,這兩篇得到了大多數人的贊許,有的老師認為這是一組姊妹篇,并從我那些中短篇里概括出兩個關鍵詞,一個是死亡主題,一個是海洋主題。我暗自歡喜,因為誰也不知道我要寫的是部長篇。這期間,則臣跟我說海洋是個好題材,值得好好寫。毫無疑問,他作為同行,有敏銳的創作嗅覺。
直到2021年,我才有了把《水手》寫完的決心。2021年元旦到來的前一天,我們單位的同事都去了老主編家,陪他過個生日。老主編的生日在一年中的最后一天,我到雜志社工作也快十年,年年如此,這逐漸成了單位的慣例,也是一個小單位迎接新年的獨特方式。像某些約定俗成的儀式,給老主編過完生日,新年就快來了,所以每年的這個時候,大家心里都有種莫名的喜悅。
大概十多年前,老主編突發中風,一直行動不便,這些年,雖然阿姨照顧得耐心有加,但隨著年齡的增加,老主編的衰老是能看出來的。記得八十歲的那個生日,老主編興致高昂,他樂呵呵地跟我們說,即使現在過世,他也可以說享年八十了。說這話應該是在前一年,而2021年元旦前一天,他剛從康復醫院出院,阿姨說住了好長時間,最近才有些好轉。那天我們去看望他,他很開心,還拄著拐杖,走了幾步給我們看看。相比于上一次看到他,這次他的聽力衰退得厲害,幾乎聽不到我們在講什么,于是出現了一個有趣的場面,我們在一旁熱烈地聊著天,他卻并不清楚我們在聊什么,他想到一出,就突然問我們一句。我記得他問我:雷默,你覺得李老師能活幾歲?之后,他忽然又問我們:現在某某人(以前是老主編的同事,之前已經過世)的股票怎么樣了?我們哈哈大笑,笑完之后,不由感慨,疾病真是一個捉摸不定的東西,想想老主編突然中風,雖然恢復了一些,但已完全是另外一個不同的人?;秀遍g,有了一種強烈的生命危機感。我想這也是中年危機的一種,會意識到生命和命運的不可捉摸,有那種“有今天沒明天”的危機意識。而那次我們看望了老主編后,晚上,他就走了。
而在那一年的五月,我眼睛動了一次手術,手術結果并不太成功。因為我的眼睛有家族性遺傳,在一次偶然的檢查中,B超醫生告訴我,得好好檢查一下眼底,可能有滲出的危險。她給我打了個比方,說我的視網膜有一處缺口,類似于一件衣服的線口脫開了。于是我去做了眼底造影,發現自己的視神經確實和正常人不太一樣,正常的視神經都呈樹根狀分布,我的視神經像柳枝,都是直的。那眼底照片像黑夜中的閃電,看得人心驚肉跳。于是倉促間下了決心做手術,那是一次至今難忘的手術,激光打完后,我來到走廊上,看到外面的顏色全部失真了,樹冠是紫色的,迎面而來的人是黃色的,而所有見到的東西都鑲了一層金邊,看上去每個人都熠熠發光。
我父母、姐姐從小就喊我“木坨”,那是我老家那一帶人比較普遍的綽號,形容人有傻氣,也有膽魄。之后我又順帶做了個矯正手術,那次手術疼得我齜牙咧嘴,像孫悟空被戴上了緊箍咒,每一次拉扯,都讓腦袋疼得撕心裂肺。從手術臺上下來,主刀醫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我擦汗,因為手術服全部被汗水浸透了。連續兩次手術,我體重掉了十多斤,關鍵是出院后,我發現自己的視力下降得厲害,第一天回到單位,打開一本書,發現那上面都是模糊不清的螞蟻,我摘下眼鏡,把書湊到近前,也沒能看清那些字。我在心里暗暗叫苦,這下完蛋了!以后要成瞎子了。之后,我跑了兩趟上海,去了兩個眼科比較好的醫院,找了當時的眼科專家,他們告訴我,像我這種情況,激光還是要打的,不然以后視網膜脫落就真的成瞎子了,但激光打了以后,造成了黃斑前膜內卷,相當于我看東西對焦發生了偏移。兩位眼科專家都很耐心,一位專家告訴我,可以再動一次手術,把黃斑前膜剝了,那就恢復正常了,但手術有風險,可能剝前膜的時候,把視網膜也帶下來。如果不動手術,再恢復三個月看看,應該能恢復一些,雖然視力不如從前,但手術的風險可以避免,等于犧牲一些視力。另一位專家告訴我,讓我耐心再等等,過三五個月如果還是老樣子,再去找他。之后,我發現確實如他們所說,身體有自我修復的能力,到后來,我竟然又能看到字了。
也在那一年的夏天,我又因為一次失誤,患上了爆發性心肌炎,在醫院住了二十多天,每天體溫都沖破四十攝氏度。出院后,很多人告訴我,你真是萬幸,能撿回一條命。我這才去查了心肌炎的資料,發現它的死亡率確實有點高,能從中全身而退,實屬死里逃生。
那一年的下半年,我從一堆意外中緩過神來,想想有空是得寫點東西了,而碰巧那段時間,馬兵兄問我有沒有長篇在寫。我說有一個,但沒寫完。馬兵兄說能不能初稿出來了,到時候給他先看看,于是爽快地約定了時間,我開始嚯嚯磨刀。
說實話,經歷了身體的一系列變故,那段時間寫作狀態并不是很好,但我鐵了心要把這部長篇寫出來,于是一邊找狀態,一邊繼續書寫,好在禁足,哪兒也去不了,就做板凳功夫?!端帧分v的是一個叛逆少年為了逃離家庭的管束,踏上了遠洋漁輪的漫漫征途。在長達兩年的時間里,在茫茫的太平洋深處,他目睹和經歷了各種險象環生的惡劣海況,不平凡的海上生活使一個懵懂莽撞的少年蛻變為了一個合格的水手。這可能是一部少年的成長史,其實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自我蛻變的一次嘗試。我確實很喜歡馬爾克斯、海明威和康拉德的經典大海,而我也意識到我們對海洋的書寫,不能說集體缺位,但至少是不夠的。從一開始,我想到過,對于一個寫慣了中短篇的人,寫長篇肯定是一種挑戰,我曾試圖用不同的顏色來結構這部長篇,而來自太平洋深處的迷人氣息確實一直縈繞在我周圍,這是一種神秘莫測又令人心馳神往的氛圍。在創作的過程中,有不少時刻,我和那個少年是心意相通的,我心疼他,我能感受到他要命的疲憊,也能感受到他如釋重負后的歡欣。
寫完之后,我確實意識到長篇有更難的東西,不光是結構,還得有充沛的元氣,不僅需要有好的故事,還得有復雜而錯綜的人物關系。我把小說投給了《當代》,兩位責編閱讀之后,和我多次探討,小說又進行了多輪修改。我很慶幸遇上了他們,一個是有長篇創作經驗的作家,一個是經驗豐富的編輯家,他們給我的意見都彌足珍貴,讓這部長篇最終以相對完善的形式呈現。這既是階段性的創作總結,也為以后的嘗試摸清了一點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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